一家三口在外的日子久了，开始思念故乡和亲人。记忆里最清晰的，恰恰是与偶尔读到的“黎明即起，洒扫庭除……”叠合在一起的永恒情景。小时候，湟水岸边四方的庄廓院里，爷爷的咳嗽声会唤醒一大家子人。其实，这时候爷爷已起早查看了院子里的一切，配过小羊（抓住不主动喂羊仔的年轻母羊让小羊羔吃奶），也给要犁地的大牲口添好了草料。听到爷爷故意的咳嗽声，奶奶清扫院子刷、刷、刷的声音接着响起。吱呀一声，爷爷开大门出去了。那肯定是习惯性地到地头转一转，或去拾掇自留地里的瓜架子、水口子。冬天，还要到小河滩看看，羊吃水的地方需要敲打冰口。
家里所有人起来时，院子里更热闹了，天际也清亮了。
十二岁开始，我清早也会被母亲从炕上拉起来。我得跟着爷爷去做一些田间地头的活，或是秋冬的犁地，或是春夏的栽树。早活儿大约一个多小时，回到家，太阳两人高了。奶奶灶上做的土豆、馍馍等吃食，还有灶膛里用铁皮壶专门熬的茶，就端到西房炕桌上了。艰苦年月，女婿们难得孝敬的半块砖茶，掰一小块熬的酽茶，是爷爷大半辈子生活里唯一的奢侈品。河湟高寒地区，冬天放羊上山一般九点多了，旁晚太阳下山前归来。每每见到，爷爷背上背着一大背篼蒿子疙瘩，怀里抱着一两个小羊羔。冬春时候，爷爷既要操心生产队的羊羔子，还要保证自家家里有柴火。夏秋又是其他操劳，似乎更忙。月夜，或微弱的灯火里，爷爷最后一个节目是去关上院子大门，宣告家里人该睡觉了。有时候看我还在身旁，爷爷就说：“娃，去把大门崋上！”
四季如风，两头见月亮的辛劳里，生活还是紧巴巴的。为了保障这一大家子基本的吃穿温饱，爷爷想了不少法子。小叔比我还小，我父亲年轻受了点打击，就不理家事了。爷爷在正常劳作和出工外，还得想办法得有点花销钱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，爷爷在菜园子边上避风的地方培育了十几棵花椒树，在向阳的菜地里侍弄了两三垄韭菜。花椒在黄土高原、秦岭坡地是常见的经济作物，但在青海高原河谷却不易存活。但西北回族人家煮羊肉最需要的调料之一是当年采摘的新花椒，小贩活动被禁止的那个年代也就成了紧缺物资。我爷爷就用这难得的十几棵树上花椒收获，从山里人家那换回喂养牲口的豆子及其它。此外，菜园里一个冬天用干燥羊粪精心覆盖的韭菜发芽早。韭芽自家尝鲜，也赠送邻里和亲友。这在特别困难的那个年月，少许在石臼里捣成韭辣，真是美味。我爷爷盯着的是剪芽后第一茬，这春韭保证鲜嫩、肥厚，两寸多长，赶着阳春天气，收割，扎把，装好褡裢，连夜上南山。到了老主顾的村里，人家可能还没起来。我爷爷就把韭菜放在相熟的人家门口吆喝一声，就紧着往回赶。因不能耽误第二天生产队放羊的活。秋天到了，山里的土豆、杂粮收获了，那些春天尝鲜的会派人送一些到我们家。来人会客气地感谢：“六爷，你让我早早尝鲜见绿了。今年收成不好，土豆不好，这几袋凑合贴补口粮吧！如需要，过些时候，你来驮一些豆草喂你们的黑羊啊。”我爷爷大排行老六，豆草喂的黑羊就是我们汉族人过年要宰杀的猪。我爷爷的乐观无形中感染与他交往的人，大家来去都笑声郎朗。这给我、还有三位小姑姑心田里留下了很深的影响。至今我们会时常念叨她们的爹爹，我的爷爷！
勤劳人家春来早，向阳庭院喜事多。我们家在干沟沿打造的庄廓院很正，大门向东，西房是上房，爷爷、奶奶和小姑姑们住，北方是老屋，分给我父母和子女们住。人的记忆可能还是有选择的，生活的磨难过去了，现在怀念想起来的是爷爷永远开朗的笑容和忙碌的身影。爷爷生计上往来的人不少，但从来没发生过不愉快。后来听别人说，你爷爷大方、直性子，从来没有算计过人。与他的来往大家都获得了好处，大家都相信他的为人。后来读《颜氏家训》，有一句：“俭者，省约为礼之谓也；吝者，穷急不恤之谓也。”心里想，爷爷没读过书，就是一种自然的向善和呵护家人的责任，让他理解了世事，对他人多了同情。乡邻亲友手头实在转不过来了，找我爷爷悄悄借钱、借布票和其它东西的人，从来没断过。只要爷爷能拿出来，从不回绝。小时候很好奇，从来没见过我爷爷找人要账，也从不记账。这让我爷爷获得许多村人乡党的尊敬认可，更多了民间贸易的各种合伙人，也使我家院子里总有欢声笑语。
特别是我家每一位姑姑出嫁，似乎有大半年充满来来去去的欢乐气氛。我有十多位姑姑，亲友们大多认为我爷爷要彩礼太少，我也听过几耳朵。却没想后来自己考上省师范，在图书馆翻阅《朱子家训》，见到“嫁女择佳婿，毋索重聘；娶媳求淑女，勿计厚奁。”我真有些吃惊：天然良善的爷爷在生活里早已超越了世俗的贪婪。岁月沧桑，家里也会有不幸的事发生，出嫁的姑姑们也会吵吵闹闹。但我爷爷从来以和善的方式应对，克服了许多不幸，渡过了困厄，慢慢各个小家庭也和顺了。今天想来，风雨飘摇里爷爷却和善对待一切，包括自己养的牛羊骡马，无意间做到了“守分安命，顺时听天。”这让我越来越敬佩放羊的爷爷，同时也逐渐感悟到中华道德大化无形的人文力量。
1985年春天，爷爷突然走了。我们家祖坟在百草湾山上，爷爷自然也埋在山上槽子地坟地里了。是年秋天我设法调到家门口的卅里铺中学工作。大伯父家一直在百草湾山上，山下院子里没有了爷爷的总操持，母亲身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。母亲每天的劳作就像风一样来去，但永远是微笑着的高兴劲儿，似乎忘记了所有的伤心事。这不仅让别人理解不了，就连我奶奶都纳闷并有点嫉妒。真不怕辛苦，我母亲带领着我两个小姑姑，还有我和小叔叔，在农历七月麦场上打碾最忙之时，还要装一大车沙子赚钱贴补家里日用。记忆中的母亲从来没有闲过，事事有计划，从早忙到晚，菜园子里我家的蔬菜最早上桌，夏天筹措种好秋白菜，不仅自家腌制冬天吃的酸菜几大缸，还能出售一部分，存了活钱。父亲总是在破坏一大家子生活的安宁，但我母亲顶着巨大的压力却还抽空教我妹妹们唱歌。一家人苦乐相伴，三个妹妹先后上学了，大年三十年夜饭之后，土炕上拥着被子的母亲和几个妹妹的文艺晚会就开始了，说说唱唱。这也许比中央台的春节晚会还早了几年。其实母亲心气很高，与父亲也算是自由恋爱，在父亲颓唐自弃以后，她以极其乐观的担当给了我们兄妹真正深厚的母爱。2000年春天，为儿女、为家庭操碎了心的母亲走了。因为，她的儿女已经长大。
汉唐西狩，丝路往来，河湟也是人文惠泽之地。青海人多有传说，咱祖上来自南京珠玑巷。李姓中一支来到西宁之东小峡百草湾村（现为海东市平安区小峡街道），居住至今。大伯父李玉鹏的家族观念比较强，一直是我们曾祖父李汉祺这一房说话算数的人。大伯父十七岁结婚就分了家，他和大妈勤劳的名声传遍三乡五村。大伯父勤谨要面子，少了爷爷的豁达，更多了护佑家人的责任心。这种特别的记忆从拨乱反正后清明节上坟开始的：百草湾村周边我们要祭拜的祖坟九处，大伯父领着我们一一烧纸，给子孙讲家族里的往事。大伯父在改革开放后，当了好多年百草湾村的村主任。老了活得更天真了，有一次过年给孙子们说，我给你们唱一首歌！还说是祖爷爷放羊时教给他的。说来这民间歌谣的歌词很简单，唱一只大羊和一只小羊。其实大伯父一直比爷爷严肃，一群孙子们面前看他唱得那么轻柔而忘我，现场我们的眼眶里湿润了。我敬爱的像白嘉轩一样的大伯父八十多岁含着笑走了。
一个家族就是一棵大树啊，风中怀念定格的爷爷是一个极为勤劳而乐观的人。奶奶是一个安静的人。爷爷走后，奶奶一直操持家务，六七十岁还到地里和场上干活。2019年，奶奶95岁高寿走了。爷爷、奶奶，还有大伯父，一生勤劳节俭和乐观坚忍的高贵品格，早已溶入我们后辈的精神和血液了。
守望在心，我父亲李玉祥也是勤快的人，泥瓦活，庄稼活，样样精通。2022年2月15日，壬寅虎年正月十五，他也轻轻地走了……那个村里修建过小峡桥的石匠走了，那个给我做书箱的木匠走了。
作者单位：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
2022年11月28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