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几何时，只要我读书学习的时候，家里总是异常的安静。每当那样时刻，妈妈走路的脚步就会格外的轻——她不愿意弄出一丁点的声音，唯恐打扰到我。我这个读书写字的儿子，如果整个上午都在做“好学生”，妈妈就可以连着几个小时在静悄悄中度过。
数年前，某日工作间隙，我不经意发现白发苍苍的妈妈双手扶着阳台上的护栏，静静望着远方。我知道，一直定定瞅着窗外的妈妈，眼前那点景致，她早已经看过千遍万遍了。望着窗外的妈妈，她佝偻的背影是孤独的，甚至连同整座屋子里寂静的空气也是孤独的。那一刻，我突然意识到，不，是我突然听见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提询：做学问的教授，你可知道，你年迈的妈妈，她每时每刻在怎样的孤独中度过？……从那一刻开始，我便时常听得见妈妈心底的孤独，以及因这孤独而发自心底的叹息。于是，我的心里就长出了一片深深的愧疚，愧疚自己不是一个孝顺的儿子。
深深体会到了妈妈的孤独，心里便有了一份抹不去的牵挂。即便是读书写作，也无法做到真正的安心——作为学生们的老师公家人，作为妈妈的儿子，我得把心思分成两半，我得两头兼顾：既要关顾好事业，也要照料好妈妈。耄耋之年的妈妈，因患腿疾行走不便，大多时候一直待在家里。我深知，待在家里出不了门的妈妈，便是待在了深深的寂静与孤独中。
如何减轻妈妈心头的孤独，是时刻萦绕在我心头的“困惑”和“难题”。我让妈妈看电视，她说她不爱看电视。后来我想了想，真正的原因并不是她不愿意看，而是因为担心电视的声音打扰到读书学习的儿子（还有怕看电视费电，我猜的）。因为我发现，只要我陪着她一同看的时候，她从来都会看得很开心很安然。
有一回，妈妈发现我的一只袜子磨开了一个窟窿，大拇指露在了外头。妈妈即刻说，洗洗干净，她给我补一补。就在那一刻，我猛然间意识到：妈妈给我补袜子，真是再好不过的主意，我一定就此给妈妈一个做针线活的机会。听儿子答应让她给我补袜子，妈妈立即露出喜悦无比的神情。那神情，那喜悦，直到袜子缝补完了，似乎还挂在妈妈的脸上。记得当时给妈妈开玩笑说：从今往后，儿子给你一个从业的机会。妈妈听了，高兴得笑了。
妈妈给我补袜子，一针一线缝的好仔细。即便是一个小小窟窿，她也不会三针两线地对针凑合在一起，而是按窟窿大小，仔仔细细剪一块同样质地颜色的补丁，悉心剪出一个看上去完全符合她心意的样子，然后仔仔细细地补上去。看着妈妈全神贯注缝补袜子的神情，那情景，犹如回到我遥远的童年。看她那番仔细，那番认真，像是记忆里妈妈年轻时候做丝线活的样子。妈妈边缝补边念叨：“如今买双袜子便宜得很，世上早已经没有人补着穿袜子了。你穿了补的袜子，不要给人知道，知道了人家笑话呢。”我赶忙笑着说：“袜子穿脚上，谁看得见呢？我小时候哪有这么好的袜子穿。再说，也不会有人笑话，别人听说是妈给我补的袜子，他们稀罕都来不及呢。”我这话，不是说给妈妈高兴的，我说的真心话。妈妈补的袜子，穿在脚上，温暖在心底里。这份温暖，不是寻常的温暖，这里有母亲对儿子的疼爱，这里有人世间最纯粹和深沉的母子真情。
从那以后，我所有厚实些的袜子都让妈妈给我缝着穿。有时，我甚至希望上脚的新袜子能够早一天磨开一个洞。妈妈缝补袜子的时候，我总喜欢瞅着妈妈缝得忘我的神情。那份心情，无需我多说，因为那是天下所有愿意孝敬和希望母亲开心的儿子们共有的感情。望着悉心缝补的妈妈，我的心情是欣慰的，可这欣慰的背后，我仿佛看到头上有一双眼睛在望着我们母子——那是孤独之神的忧伤又不无欣慰的眼睛……
妈妈缝过的袜子，我真的舍不得丢弃。尤其是一次又一次缝补过好几遍的袜子，我就洗洗干净善加保存，因为那里蕴藏着太多的、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母子深情。在我心底，以为那是比什么都珍贵的传家宝，无论我家下一代的孩子们能否完全懂得我的这番心意。
除了缝补袜子，妈妈现在还有了一份新的乐趣。手机“快手”一直不被我接受，但有一天，我突然的就接受了——因为妈妈喜欢看。快手上有妈妈好看的东西：种地的、唱戏的、蒸馒头、炸油饼，秦腔迷糊小曲儿，尤其是田间地头农家院落的生活场境，全都是妈妈熟悉和喜欢的。妈妈的幸福、妈妈的期求就这么简单。我每天给妈妈看俩钟头我的手机，看多了怕影响她的视力。看着妈妈看得高兴了，儿子也就高兴了，妈妈的喜悦永远是我的喜悦。这里特别道一声：感谢快手！
陪伴老人，不要说我们忙，不要说我们没有时间没有工夫。时间和工夫，永远是海绵里头的水。孝敬老人，有一个我们值得学习的榜样，他就是十年前退休的总理温家宝。温总理的一则故事令人感动。他在一篇文章中说，自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，他就跟妈妈在一起，悉心陪伴老人。于国家层面，于亲人层面，按中国人的传统观念，温总理堪称做到了忠孝两全。他和我们每一个平民百姓一样懂得：无论做多大的官，有一天生你养你的妈妈走了，是再也唤不回来的。
天下的儿女们，当我们的父母老了，让我们多陪伴他们，让他们少一分寂寞和孤独。何人不懂，人间真情莫过母子情？有一天，妈妈离开了儿子的家，她就再也不回来了，永远。网上时常看到“子欲养而亲不待”之类的话，我不爱看这样的话。我在想：子可养的时候，我们干啥去了？
如果天上真有神明，我想他最想对天下儿女说的一句话就是：当你们的父母一天天老去，请你们多陪陪他们，因为人老了，他们的心头有深深的寂寞和孤独——那是一天天活得谨小慎微的老人，不愿意流露给儿女、不愿意连累儿女的寂寞、孤独和不出声的叹息。
作者单位：西北师范大学音乐学院
2022年11月